菊花盛开香满城

2025-11-16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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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康乐

暮秋的风掠过长沙城,带着湘江水汽的清冽凉意,吹得湖南省森林植物园里的菊花愈发精神。我踩着满地细碎的梧桐叶入园时,最先撞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零星的金黄,而是一片铺展开的色彩海洋——正红的像坡子街灯笼燃着的火,浅粉的似橘子洲头揉了朝霞,墨紫的若岳麓山暮色浸了夜色,连少见的翠绿菊也顶着露珠,像把岳麓书院春日的嫩芽藏进了秋光里。远远望去,千株万株菊花挤挤挨挨,却又各有姿态:有的花瓣层层叠叠,像被湘绣巧手折过的锦缎,拢成饱满的球形;有的花瓣细长如丝,风一吹便轻轻颤动,活似怀素狂草笔下晕开的墨痕;还有的花瓣半卷半舒,像湘女拢着的衣袖,藏着说不尽的温柔。园子里的标牌上写着“金背大红”“绿云”“墨麒麟”等品种,细问园丁才知,其中不少是传承了百年的长沙本地菊种,早在明清时便在岳麓山下的庭院中栽种。

长沙人种菊的历史,怕是能追溯到两千多年前。战国时期,长沙已是楚地重镇,屈原流放沅湘间,写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句,想来那时湘江两岸便已有菊花绽放。1972年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文物中,有盛放菊花的漆器,花瓣残骸虽已干枯,却依稀能想见当年楚地先民对菊花的喜爱。三国时,东吴名将黄盖曾任长沙太守,相传他在府衙后院栽种菊花,每逢秋至便邀友人赏菊饮酒,谈论兵法,那丛“黄盖菊”后来在长沙民间流传甚广,如今植物园里的“金狮头”菊,便是由其品种改良而来。

我沿着石板路慢慢走,鼻尖总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这香气不像春日天心阁桃花那样甜得发腻,也不似盛夏烈士公园茉莉那般浓烈逼人,它淡得像秋日湘江上的云,却又清得入脾入心——凑近一朵鹅黄的菊,深吸一口气,先是一丝微苦的草木香,接着便有清甜漫上来,混着岳麓山泥土的温润,在肺腑间轻轻打转。风过时,整片菊园的香气便聚在一起,顺着风飘向园外,恍惚间真要应了黄巢“冲天香阵透长安”的意境,只是此刻,这香气浸透的是长沙的城,是秋阳下的岳麓松涛,是湘江里的粼粼波光,是每个赏菊人眼底的欢喜。

想起唐末五代时,诗人齐己曾在长沙道林寺出家,他酷爱菊花,写下“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的名句。道林寺旧址就在今岳麓山附近,当年寺中想必菊花遍地,才有这般清绝的诗句流传。北宋年间,岳麓书院建成后,山长张拭常与弟子在书院旁的菊圃赏菊,也与《爱莲说》中虽盛赞莲花的周敦颐在书信中交流赏菊的感受。周敦颐在信中写道“菊之隐逸,吾亦慕之”,可见菊花的清逸风骨,早已融入湖湘学子的精神世界。南宋时,辛弃疾任职湖南安抚使,驻节长沙,秋日出游时见满城菊开,写下“要知此恨无穷处,不道相逢有后期”,将家国之思寄于菊香之中,那抹萧瑟中的坚韧,恰如菊花傲霜之姿。

身旁有老人牵着孩子,孩子踮着脚,指着一朵墨红的菊问:“爷爷,为什么秋天别的花都谢了,菊花却开得这么好呀?”老人笑着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因为它不怕冷呀,越到霜天,开得越精神,就像我们长沙人一样,韧劲足。”我听着这话,忽然想起方才入园时看到的景象:园角几株菊长在仿岳麓山古松的树下,叶片上还沾着昨夜的霜花,却丝毫不见蔫态,花瓣反倒愈发鲜亮,像被霜洗过一般,透着股倔强的劲儿。老人见我驻足,又说道:“以前长沙城里,家家户户秋天都爱种几盆菊,尤其是老城区的四合院,窗台、天井里摆满了,重阳节的时候,还会去岳麓山登高赏菊,喝菊花酒呢。”

是啊,春天的花,开在暖风和煦里,百花争艳时,再美的花也容易被淹没;可菊花偏要选在秋深时开放,当梧桐叶簌簌落在麻石街上,当湘江边的芦苇荡泛起白霜,当橘子洲的柳叶渐黄,它却顶着风、迎着霜,把色彩和生机铺满大地。就像那些在逆境里依旧向上的湖湘儿女,不与百花争春,却在萧瑟中绽放自己的力量。明末清初,王夫之虽隐居在衡阳县曲兰乡湘西村石船山附近的湘西草堂,每到秋日便在窗前种菊,写下“菊残犹有傲霜枝”的诗句,以菊花自比,坚守民族气节;他的这种精神亦是岳麓书院的湖湘文化的重要内涵。近代黄兴、蔡锷等仁人志士,亦如菊花般坚韧,在风雨飘摇中为家国奔走,这股“逆时而开”的劲儿,正是湖湘文化 “经世致用、自强不息”的写照,比花色更动人,比花香更持久。

我找了个石凳坐下,看着眼前的菊园,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花瓣上,像给菊花镀了层金边。有蜜蜂在花间飞舞,嗡嗡的声音里满是热闹——原来即使到了暮秋,也有生命为菊花而来,为这迟开的美而来。不远处,有姑娘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的菊花与背景中隐约可见的岳麓山轮廓相映成趣;还有几位老者围坐在一起,谈论着长沙的菊文化,有人说起上世纪五十年代,长沙曾在天心公园举办首届菊展,当时展出的“长沙白菊”因其洁白素雅、香气清冽,被誉为“潇湘第一菊”。

园子里的菊展布置得颇有巧思,一处景观以“橘子洲头”为主题,用黄色菊花铺成湘江波浪状,红色菊花点缀其间,象征着 “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诗意;另一处则仿岳麓书院的格局,在菊丛中摆放石桌石凳,悬挂着历代文人咏菊的诗词牌匾,其中便有杜甫晚年流寓长沙时写下的“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安史之乱后,杜甫漂泊至长沙,在湘江孤舟中度过晚年,秋日见岸菊盛开,写下“篱边菊,菊边人,菊香满衣巾”的诗句,道尽乱世中的慰藉。如今读来,再看眼前这满园菊花,更觉这花香中藏着千年的岁月沧桑,藏着文人墨客的家国情怀。

风又起了,吹得花瓣轻轻晃,香气也跟着飘远了。我想起黄巢的诗,“满城尽带黄金甲”,此刻虽没有那般壮阔,却有“香满城” 的真切——这香气飘出植物园,飘进长沙的街巷,飘过湘江大桥,飘上岳麓山巅,飘进每个赏菊人的心里。长沙的秋天,因菊花而多了几分暖意,多了几分生机。走在园中的“菊文化长廊”,墙上陈列着长沙历代种菊、赏菊的史料:明清时,长沙菊种已传入江浙一带,被誉为“楚菊”;民国时期,长沙花农培育出的“潇湘紫菊”在全国菊展中获奖;如今,植物园每年举办菊展,吸引着数十万市民游客,成为长沙秋日最具代表性的盛事。

其实,菊花的可爱,从来不止于它的外形与香气,更在于它藏在花瓣里的精神,在于它与长沙城深深的羁绊。它不畏惧寒冷,不贪恋暖阳,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拼尽全力绽放,恰如长沙这座城,历经千年风雨,从楚地重镇到楚汉名城,从抗战名城到如今的新一线城市,始终在时代的浪潮中坚韧前行。岳麓书院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橘子洲头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都与菊花傲霜而立的风骨一脉相承。

夕阳西下时,我起身离开,回头望了一眼菊园,暮色中的菊花依旧鲜亮,香气也依旧萦绕。园外的湘江水面波光粼粼,远处的岳麓山黛色如染,菊花的香气与湘江的水汽、岳麓山的草木香交织在一起,酿成了长沙秋天独有的味道。我知道,这满园的菊花,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迎着霜、顶着风,开得热烈而执着。而那些关于菊花的掌故,那些文人墨客的诗句,那些藏在菊花里的湖湘精神,会和这“菊花盛开香满城”的景致一起,像一粒种子,落在每个赏菊人的心里。

往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秋,想起长沙,便会想起岳麓山下的菊圃,想起湘江边的菊香,想起那些在岁月中绽放的坚韧与诗意。这满城的菊花,不仅装点了长沙的秋天,更镌刻了这座城的精神底色——如菊般坚韧,如菊般清逸,如菊般在风雨中愈发芬芳。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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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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