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融共生 纳于大麓
——儒释道三家谈岳麓山
文/刘 婷
何以为岳麓?这里有“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弦歌不绝,有“汉魏最初名胜,湖湘第一道场”的庄严法相,有“对云绝顶犹为麓,求道安心即是宫”的仙风道骨。千年来,人们以儒建功、以佛净心、以道修身,从山麓的岳麓书院,到山腰的古麓山寺,再到山顶的云麓道宫,寻访千年文脉,感受厚重文化,雅趣与哲思扑面而来,儒释道交错相融,互为风景。
陈宇翔:文脉相继 兼容并蓄
位居山脚的岳麓书院,始于唐末五代,正式建于北宋开宝九年,历史绵延,人文厚重,英才辈出,为历代书院之冠。岳麓书院历经千年,因为自然或人为的原因曾七毁七建,却如岳麓山一样,始终迤逦挺拔,文脉不断,是当今时代唯一“活着”的古老书院。
踏入深秋的书院,高大挺拔的银杏树下落英缤纷,从赫曦台上回望南宋时的朱张会讲,犹可见二人论道中庸之义而三昼夜不歇的场景,感悟闻者咸来、“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的盛况,这是中外文化史上的大观和奇景,也是湖湘文化发展史上的重要时刻。
“‘朱张会讲’其实是一场影响巨大的深度思想探讨和文化交流,是朱熹代表的闽学和张栻代表的湖湘学在一起交流碰撞,求同存异或求异存同,学术上,求异存同也许更有意义。”岳麓书院党委书记陈宇翔说。两位理学大师在学术上既有交锋,更是砥砺,相处极为融洽,讲学期间,他们常相携到岳麓山顶看日出,看到红日初升,山川显露,此情此景,两位学者不由高呼“赫曦!赫曦!”以表达喜悦之情。
为了让后人铭记这次“会讲”,张栻专门在两人观看日出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台子,朱熹为之命名:“赫曦台”,为中国文化史留下一段佳话。
陈宇翔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书院还是1984年,那是在湖南师大求学的时候,感觉那时的书院还相当破败,参观者寥寥。古代建立书院,主要目的便是延聘好老师教学子读书,故选址既要是远离尘嚣的清幽之处,又不能让读书人不了解人间烟火,湖湘文化素强调经世致用,岳麓书院要学子“通晓时务物理”。岳麓书院的选址既与山水融为一体,又非难以寻觅的“桃花源”。
在陈宇翔看来,坚守儒家文化根本和开放包容一直是岳麓书院的文化底色,也是外来文化得以在岳麓书院传播的基础。书院历代师生一方面继承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中华文化传统,一方面愿意和乐于接受挑战,向他人学习,不断检讨自己,弥补不足,走向更高的学术和思想境界,体现了儒家文化的开放性气象。
自古至今,“山因院盛”,书院与岳麓山,相互成就、相得益彰。通过办学,岳麓书院惠及湖湘学子和四方百姓,成为湖湘文化的高地。历史以来,同处岳麓山的书院、寺庙、道观各踞一方、各自忙碌,也留下很多往来密切、互动频频的佳话,这本身就是一道文化风景,彰显着湖湘文化雍容大方、灵动活泼的鲜明特质。
繁华都市的山水资源本就珍稀,岳麓山和周边处处是自然和人文的美景。岳麓山下,学子们勤奋而优雅地穿梭于教学楼、图书馆、实验室,游客们徜徉灵山秀水,在书本上汲取知识、在山水间思考人生,一起使自然更秀美、人文更厚重。
永兴法师:本来清净 圆融一切
从书院的后门走出,经过一条蜿蜒陡峭的山径,到达半山腰的佛教重地古麓山寺,从刚健有为积极入世的儒家文化到四大皆空随遇而安的佛家文化,境界的转换只不过半小时路程。
千年古刹麓山寺深居山中,是湖南省最古老的寺庙、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道场之一,始建于西晋泰始四年(公元268年),为第一位来湖南传播佛教的僧人竺法崇所建,距今已有1700多年,自晋以后,历经法崇、法导、法愍、摩诃衍那、智谦等高僧住持,佛事日弘。唐时,盛极一时,寺院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殿堂华丽,蔚成大观,文人雅士竞相携游,或赋诗,或作文。诗圣杜甫有“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之吟咏。唐代书法家李邕撰书《麓山寺碑》以纪其胜。因其文章、书法、刻工俱为上乘,世称“三绝碑”。麓山寺现为佛教汉族地区全国重点寺院,湖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湖南省佛教协会、湖南佛学院所在地,历史上也曾六度毁于战火,1944年毁于日军战火,仅存山门和藏经阁。阁前有古罗汉松二株,传为六朝所植,又名六朝松。站在六朝松下看前方,麓山寺有“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的气势。虽处岳麓山腰,仍不失雄伟。
麓山寺的方丈永兴法师童真入道,一直跟随圣辉长老潜心修学佛法,深得期许,2019年传方丈位。永兴法师见证并参与了圣辉长老住持麓山寺期间建寺安僧、弘法利生、讲经禅修、兴教办学、培养僧才、扶贫济困、支残助学、保护候鸟、对外交流的全过程。永兴法师谈起佛教文化融合,他认为,当今佛教文化正如古麓山寺受多元文化的影响,不再仅限于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存在,而是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以及湖湘文化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中国特色的灿烂文明。
古麓山寺作为名胜之地,自2013年开始接受游客的免费向市民游客开放,时任方丈的圣辉大和尚在湖南省佛教协会第6次代表会上率全省29所寺院住持共同发愿:“从即日起取消本寺门票,请十方游客免费入寺,同沐清净、智慧之光”,以免费开放抵制商业化。他认为虽然门票收入成为了寺院供养僧人、修缮殿堂的基本经济来源,但也挡住了许多民众入寺修心养性、参观、礼佛的脚步,影响了一些民众对佛教的尊重,更使一些学佛的信众产生了疑惑、造成了误解。为此,他始终坚持《全国汉传佛教管理办法》对寺院的基本属性和职能的界定,致力把寺院建设成为信仰活动中心、道德教化中心、慈善事业中心、优秀传统文化传播中心、国际交流中心,起到维系道德、传承文化、进行对外友好交往的社会作用。这也对永兴法师产生深远的影响,表示古麓山寺将来要继续营造研习教义、弘法讲经,培养僧才的良好氛围;坚持以戒为师、完善教规教制,抵制佛教世俗化、商业化倾向。
古麓山寺大门两侧刻着一副由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所撰对联“汉魏最初名胜;湖湘第一道场”。王闿运是湘楚大儒,但却有着佛家恬淡洒脱的心性,性好远游,大半生奔走江湖,足迹遍及长江上下、大河南北。古麓山寺旁原有一座“道乡台”,是为纪念北宋理学家邹浩而筑。邹浩是北宋元丰年间进士,哲宗朝任“右正言”,他因仗义执言得罪了当朝权贵,贬官至长沙时,当地官员下逐客令使得旅店都不敢留宿。岳麓寺的僧人得知后本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情怀点着火把列队相迎。邹浩感动不已,带着家小在古麓山寺住宿了一夜。五代十国时期,僧人智璇法师因“思儒者之道”,在麓山寺下建起了学舍。这些都是文化融合的佳话,儒释道三教教义虽然不同,外表虽异,但修身养性、济世救民,却为三家所共推。唐宋之际,援儒入道,援佛入儒,呈现出三教合流气象。儒释道三教集中居于一山且能和平共处,相互交流融汇,既是佛家“圆融一切”的思想,也显示出岳麓山的博大胸怀和湖湘大地的兼容并包,相看两不厌,只有岳麓山。
马涌奇:天人合一 道法自然
云麓道宫建于山顶的云麓峰,为道家二十三洞真虚福地。离尘世最远的是道家,此处也是岳麓山的绝佳观景点。游人至此,登高望远,在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长沙城的风貌,领略“直登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的壮阔景色,欣赏到“一雨悬江白,孤城隔岸青”的长沙之山与城、江、洲的和谐构筑,感悟到道家经典的真谛和道家文化的博大精神。
观主马涌奇道长在岳麓山上隐居了近40年,于他而言,隐居山间从来不是一场城市的逃离,而是吃饭喝水呼吸散步的生活日常。与佛教的剃发修行不同,马道长蓄发挽髻,身着道袍,目光深邃仙风道骨俨然世外高人。
40年的云麓道宫生活,马道长都保持着早上6点前起床,晚上9到10点睡觉的生活习惯,其中,早上6点到晚上9点之间,属于“公共时间,要做功德事”,不能“私自侵占”。他要履行道家职责,他跟我们谈起了道术,道术一词,源出《庄子·天下篇》,与“方术”“方技”是一个意思。道教五术,是传统文化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对庞大复杂的玄学系统的最主要的分类,即“山、医、命、相、卜”这五门学问。这期间他都会在道观,如果有人来访,也不拒绝;没人访,必要的功课做完,他或饮茶、或静坐,也顺其自然地用手机以及手机上的社交APP。他认为他在云麓宫是隐居状态,“虽然干一些俗事,但没有影响我的心情。有人来了,就坐一坐;没人来,门一关,就忘了外面的世界,没人打扰,偶尔有人趴到窗边看一看,也就看一看,就走了。”
谈起道教与其他两教的融合,马涌奇并不认为道教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的,道教作为唯一发源于中国的本土宗教,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对政治、经济和文化都发生过深刻的影响,在历史与现实中,道教与各类文化始终处于良性的互动中,所谓“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鲁迅先生也曾说:“中国的根底全在道家”。曾任潭州刺史的理学先驱李翱,在任郎州刺史时一次入山相访药山惟严禅师,问曰:“如何是道?”师曰:“云在天,水在瓶”,李翱欣然作礼,即作诗一首以解:“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受了药山开示,作《复性书》,兆宋儒理学开端。明代万历年间岳麓书院主教张元忭曾登门拜访云麓道宫的道士金守分,两人一起热烈地讨论修养的方法。
道家文化就像一把可以打开所有锁的钥匙,在其浸润下,所有文化都能吸收融合,正如《道德经》所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马道长到云麓道宫近40年,对尘世和季节都很淡然,感觉“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岳麓山四季,他皆喜之,冬有冰雪春有雨,夏秋也有清风拂来,顺应天道则无往不利。
境随心转,从岳麓书院到麓山寺,再到云麓道宫,经过儒学积极入世的教育,再到佛家遁入空门的修行,最后到达极目天阔远离世俗的云麓道宫,佛家的出世心态、道家的超世眼界、儒家入世的事业,三教合一构成了安身立命之本。一座岳麓山,从岳麓书院到湖南大学,从佛法精奥到道法自然,无不彰显出“天人合一”的和谐,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真理奥妙,尽在岳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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