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遇见乔口

2023-08-31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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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沈念

开门迎风,阳光也一起跨进屋内。街上老人在精神矍铄地呼唤,一应一答,简言短句,清悦脆亮。外来者到此都乐意踏上这条百寿街。万寿,雅寿,福禄寿禧,期颐之寿,寄寓美好,大概人人都会心生欢喜。街口有寿字牌坊,悬挂着乾隆御赐的“流芳百世”匾额。移步百寿街,青石板路上篆刻有一百多个体形各异的“寿”字。繁体书法的变化,对应着人生之变,守住岁月的方寸之地,其余都可禁言。熙熙攘攘的人群,低头辨认着横撇竖捺,街上空旷无人,风和阳光就抚摸着一笔一画,生命也就是在这不同的形态中,发出生活的不同回响。

百寿街位于湘江北去所经流的乔口古镇,我是跟随水的脚步走进这古镇的。

水,狭长而看不到尽头,游廊闲步,我隐约听到水的低语,打破古老的寂静。乔江清澈绵长,首尾连着洞庭湖和湘江。湖湘大地,流水纵横,水流到哪里,那里就有了声音、色泽和形态。水名乔江,日光流年,水便成了乔口的神情。旧时,乔江是前往长沙的必经之路。水的流动,行船往返,商贾云集,人声喧沸,也就在望城、宁乡、湘阴和赫山三地四县交界处的乔口,有了“长沙十万户,乔口八千家”的热闹,有了“朝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明灯”的气象。

乔江是水的旧名,水岸杨柳依依,应此风景,又有了柳林湖的新名。傍晚,柳林风声,夕照如金,镀亮了水,也镀亮了岸上事物。湖畔的深褐色栈道伸向水中,与水和水中之物就有了亲近之感。水面如镜,水中游鱼顾影自怜,晃眼离去。一面镜子就有了皱褶,是漫长的季节里制造出的皱褶。邻水的民居皆为白墙灰瓦,飞檐翘角,朴素而沉稳。从城市的喧语嚣声中脱身,走进这八面风景的梦境之地,有谁不愿沉溺此间呢?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份静谧表情而动心的吧。

乔口之得名,民间还有一说:因集镇三面环水,入口处皆架有“石硚”,后换称“桥口”,又雅化为乔口。水,是乔口的风景,也是流动的烟火气。买鱼、卖鱼、吃鱼、赏鱼,鱼把水带走了,也就把乔口的“鱼都”盛名带到了远方。相传清末民初,乔口的鱼行、粮行和铁、木、篾、棕、伞等日用商铺发达,后又有造船业兴起,解放后工商业达300多家。朋友翘着二郎腿,闲叙着“十里荷廊、百里水产、千年古镇、万亩虾田”,又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甄皮洲、乔口的荷花虾、水矶口滩涂的紫云英、湛水村的千亩金丝皇菊,还有那些各有历史掌故的仙峰殿、马转坳、鲜鱼塘、天子凼,以及偶尔在节会上能看到的耍故事、罐子会、过山垅、花鼓戏等风俗表演。它们都是水的故事,水的气韵,也是水的烟火。

闹声多了起来,街上老居民都搬把竹椅坐到了太阳底下,充耳不闻外来人的闲言碎语。在一份当地百岁老人名录中,记载着三十余位百岁老人的名姓。一个地方,但凡长寿者多,总有不寻常之处。阳光照耀的老人,眉眼被皱纹缠绕,或沉默不言,或谈天说笑,身心都浸润在一种庞大的从容之中。人世间的繁华或孤独于此相遇,生命的天籁大约也是从万千人事的交织中升空而起的。水就在纷扰人事中穿针引线,编织大地的长衫短袖。暑热,褪下一层;凉秋,添衣一件。睡着醒来,温情暖意,与柳林湖的清涟之水一道游弋心头。

独坐水边凉亭,眺望对岸,沃野田畴仿佛印在一层薄纱之上。过去这里是一片水泽,是连绵的湖,是邈远的海,是沧海桑田的最好注解。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大历年间,诗人杜甫乘坐一叶孤舟,沿着水路来到乔口。诗人从蜀中入湘,从长江经洞庭湖再入湘江,对每一道水流而言,他是朋友,是路人,是逆行者。他眺望洞庭湖写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后,行船至离长沙六十里外的乔口写下了他进长沙的第一首诗。亭内石碑上就刻着这首《入乔口》:“漠漠旧京远,迟迟归路赊。残年傍水国,落日对春华。树密早蜂乱,江泥轻燕斜。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大概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念诵几句,但不见得都能揣摸到诗人羁旅的忧伤情绪,也不见得能解开生活制造的谜。他也是投奔者,旧日好友、任衡州刺史的韦之晋等着他,但他陷入漂泊的愁绪中。梦与诗,漂泊与岸,那是诗人的命运本色。人们至今传诵着杜甫的诗圣之名,他写到的贾生,是更早岁月来到长沙的贾谊,这位西汉年间谪长沙王太傅的文学家经乔口至汨罗的途中写下了《吊屈原赋》。而他写到的那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又是在更早之前流放沅湘时经过乔口,后者走过的那条水路,每一滴水都积淀为创作《九歌》的喷薄灵感。乔口因此有了传奇,也有了追溯与传承、扎根和散叶的故事。

都是遇见,继而把生命的痕迹留在了乔口。与一个人,一个地方,每一种遇见都是故事,都会发出光芒和呼喊。亭内久坐,我仿佛听到水的声响,时间的潮水,从红漆圆柱、九曲回廊的杜甫码头传过来,又奔赴更远的地方。诗中的愁绪随波而至,我想象着诗人某天夜里从梦里惊醒,在水边丢失了自己的船,湖上白雾迷茫,看不见天与地,水流吞没了船,也吞没了天地苍生。诗人当时这样想的时候,内心一定有了一声残缺的叹息。信步古街,旧民居中夹有一栋老建筑,是香火旺盛的万寿宫(江西会馆)。还是当初建成的风格原貌,白墙高耸,庄重古朴,每逢重大节日,这里鼓戏喧天,烟火人间。遥想当年的乔口,水波荡漾,千人作揖,万盏明灯,那是一座古镇的热闹图景,也是彼时“网红地夜生活”的开端吧。

过万寿宫百余米,行至朝廷诏赐的乔江书院,穿过曲径通幽的长廊,就来到了著名的“三贤堂”。大明《一统志》载:“旧有三贤堂,祀屈原、贾谊、杜甫。元元统年间邑人黄澹因设义学于此,诏赐乔江书院。”三贤人把千古诗文和命运浪迹留在柳林湖里随波流淌。几年前,年过八旬的著名作家王蒙到此参观,遇倾盆大雨而滞留,却毫无不快之意,流连在三贤塑像左右,一字一句地诵读着他们的作品,像是穿越时空的心魂对话。密匝匝的雨,古往今来文人的足印心声,朝夕之间,浸润成乔口真正的灵魂。

遇见乔口,一页繁华,一页静絜。其实是遇见一种钟情。一座古镇,镇上的人,坐卧奔立,都是大地的艺术,大地的生命,四季变化,万物生长。人生无论时光蹁跹,总有要去往的天地和要经历的生活。他们从这里离去,也从八面向这里走来。天地一叶舟,穿越生命的河流是一种梦想,感知水流过心头的刹那悸动也是一种梦想。当生命之舟行至乔口,不愿离开也好,停泊长憩也罢,也许都应该解开缆绳,让不系之舟顺着水去自由漂流吧。

(本文原载于《中国作家》 图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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