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
（一）
深秋时节，氮肥厂的老朋友又聚会了。
曾经意气风发，现在仍然热情似火的一群人，在一起欢叙，握手，拥抱。演起花鼓戏，高唱革命歌，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似水流年。
最近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聚会每年都有。
作为子弟，我深深理解长辈们这样一种情怀。
我在氮肥厂度过童年的上个世纪1980年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见证着国家拨乱反正后的欣欣向荣，充满光荣和梦想。
今年，在美丽的银城益阳市，我又陪同妈妈和老友们见面。意外的收获是，两位长辈分别语气笃定地告诉我，妈妈当年是厂里的第一美女。
妈妈在场，听后淡然一笑。
（二）
益阳县氮肥厂——在这资讯超级发达的时代，在网上都很难搜到踪迹的单位，在当年的新桥河镇，却是让人羡慕嫉妒爱的存在。
一群年轻人，从各地赶来，在一片黄土地上筚路蓝缕，创办出一家化工企业。
国营企业，县团级架子。在这样的单位，意味着前程无忧。
那个用红砖墙围砌着的大院，有着直入云霄的大烟囱，晨昏之间都有喇叭播放充满朝气活力的歌曲。
我的童年，已经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大江南北，到处充满活力，生机勃勃。厂里家家户户谈不上富裕，但丰衣足食，无忧无虑。
仓廪实而知礼节，人们精神生活更加丰富多元，也更注重对孩子的教育。有儿童的家庭，几乎都会挂上小黑板，教小朋友认字和数学。
当年的氮肥厂，厂区和生活区都在院墙之内。我和小伙伴们玩也玩得开心，学也学得轻松。
我的母亲是益阳县氮肥厂的创业元老之一。她提到过，当时男职工比例大大超过女职工，所以女性很受照顾。一有出力的活儿，都被抢走了。
但我一直不知道，妈妈还是“厂花”。可以想见，在母亲氮肥厂的生命历程中，曾经有过怎样的芳华。
（三）
“你妈妈不光长得好，待人也非常礼貌和善。”今年聚会，一位叔叔告诉我。
我深以为然。记得一个冬天的夜晚，妈妈做了晚饭，带我吃过不久，门被敲响，是一个端着讨饭盆的叫花子。妈妈给过饭，又转身为这位老人家热上一大瓢热乎乎的芋头娃娃菜。这也算是我们家的美食了。老人家香喷喷地大快朵颐。菜香扑鼻，白雾袅袅，透过白炽灯，格外温暖。
还有一次，一位阿姨同事来串门。她几岁的小孩因病在镇医院去世了，想找人说几句心里话。平日里，其实往来不多，但妈妈很热情地做饭给她吃，又留她在家里过夜，陪她聊了很久。当时的场景，触动了我幼小的心，成为我笔下的动人细节。
又有一个夏夜，母亲带我在益阳市看电影，夜里散场回家。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还在背着白色泡沫箱卖冰棍。眼神怯弱，仿佛还带着两分夜深了的凉意。娘俩毫不犹豫买下冰棍，当然不是因为嘴馋。
退休以后，她积极锻炼身体，是老年大学多年的学生，智能手机玩得顺溜。最近，又在津津有味地读曹德旺自传《心若菩提》。
生而为人，在物质生存之上，有精神生活，还有对生命价值的叩问，对终极意义的追索。母亲以她之所能，仍然在孜孜以求的道路上。
无论从相貌气质，还是性情禀赋，亦或是精神追求上，我想妈妈都是当之无愧的美女。
（四）
当然，按照现在的说法，母亲是资深美女。
红颜青丝，终究要经受岁月的盘剥。
不过我认为，尽管外在的容颜总在变化，分分秒秒不曾停歇，但深入到骨子里的东西，往往经得起时光的打磨。
母亲并非完人，或许是早年时代的顺畅，让她或多或少有一些优越感。她直言快语，有时会让人抹不开面子。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你妈妈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说话。
按照一位智者的说法，不少人终身都在为重要感、优越感和主宰欲打工。母亲也是凡人，难以免俗。当她的心直口快，刺激到其他人的三种感觉时，遭到反作用力也在所难免。
古话说，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母亲在岁月的长河中，其实也遭遇过一些坎坷磨难。
回首望去，母亲坚韧不拔的力量，仿佛从来不曾磨灭。母亲凭良心做事，与人为善的基本面，更成为她一生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的压舱石。
当年的益阳县氮肥厂，是很多长辈们一生魂牵梦绕的过往，是一代青年人奋斗和生活的乐土。不可否认的是，也有人在时代的大潮中，迷失了方向。
记得那时有一名女同事自寻短见，母亲远远看着。轻轻自言自语了一句，她这样走，怎么舍得小孩啊！
人的心灵深处，经历过风风雨雨，却始终难以改变的精神内核，和永恒连接得最为紧密。这是支撑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基本信念，是生命原初的动力之所在。
我知道，作为唯一的儿子，把我培育成材的执念，是母亲面对黑夜和风雨的莫大力量。
看过不少名人事迹，其一生拼搏的动力，就是为了让母亲自豪。
每念及此，都深感惭愧和忏悔——自己在庸庸碌碌中蹉跎岁月，不但没有为国为家做出过什么大的贡献，反而让母亲平添了太多苦累和憋屈。
有人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成长，第一次是不再认为父母无所不能，第二次是不再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第三次不再认为儿女无所不能。
最近几年，每次和母亲聊起生活现状，她都说对儿子很满意。我分明记得，父母曾经满怀过期许与鼓励。不知道在母亲心里面，经历了怎样的“成长”。
我问过妈妈，如果我成年后没有从事现在的职业，去父亲单位顶职，现在可能是一名高铁司机或者铁路工人，她会怎么看。“那也是顶好的，你比很多孩子都强。”妈妈说。
我不知道妈妈的言辞里，宽慰居多，还是安慰我的成分更多。但我深以为幸的是，儿时犯错时，母亲在氮肥厂一边抽打我，一边全身颤抖的记忆，我一直保留着，这或许是心中敬畏感和道德律的来源之一；当我看到一些弱势群体的时候，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也会影响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工作这么多年，一直靠文字吃饭，尽管才疏学浅，但有时也能心手合一，跟父母在我孩提时培养的阅读习惯不无关系……
（五）
我的儿子出生后，给他取名慈安。名字中，含有我对自己母亲，对儿子母亲，以及岳母的一份祝福。也有对天下母爱发自内心的敬意。
养儿方知父母恩。看到妻子对一双儿女的付出，才更理解当初母亲的不易。
闺阃乃圣贤所出之地，母教为天下太平之源。
我的相貌没有继承到父母的优点，但我希望自己的生命品质能够不断的向善向上。我想，只有这样，才真正对得起母亲的美丽。
人生而平凡。不求多大功名富贵，儿只愿能在今后的岁月中，能够让母亲多一份心安，多一份欣慰。
母亲今年生日前，新桥河镇黄龙山正在铸造一口铜钟。
我为母亲刻了一个名字，这是对母亲青春年华的致意，对母亲安度晚年的祝福。
在这大美山水里飘荡的钟声，寄寓对母亲工作过的地方一份真挚的情意，一份美好的祝愿。
我也为自己孩子的妈妈刻了一个名字，同样是对现时的感激，对未来的希冀。
当钟声悠悠响起时，一定会从云端回旋，穿越到当年的益阳县氮肥厂院墙内。
如果时光回溯，我希望那里充满朝气的长辈们，在岁月的时钟里，听得到下一代人的成长，看得到更下一代人的希望。
我希望并且相信，益阳县氮肥厂的后代们，今后能在平凡的日子里，将所有长辈们心灵深处的大美和感动，一代代传承下去。
这样的生命，必将积蓄更大的力量，让我们超越眼前的苟且，奔向诗和远方。并且，照亮永恒。
一审：封豪
二审：张福芳
三审：周小雷
责编：封豪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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